老龄化的上海,及其背后的福寿康“儿女们”
记者跟随福寿康的2名护理员,和她们一道上门,了解护理员对老人的服务情况,以及护理员和老人之间的日常互动。从护理员的视角,讲述已经进入老龄社会的上海,对居家照护的迫切需求;以及护理员队伍,对这个城市的一种贡献,呼吁社会各界来关注这个重要的民生话题。
养老护理员徐小念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起床了。7点钟,她要准时到第一位老人家“上户”服务。每天早上7点到10点的预约时段最为抢手,很多老人都希望在她的帮助下换好尿布、洗漱干净,清清爽爽地开启新一天。
徐小念在上海做居家养老护理员快三年了。她服务的近20位老人,基本都在80岁以上。他们需要徐小念帮忙喂饭、洗澡、倒便盆、做肢体训练。徐小念管老人叫爷爷奶奶,老人把她当孙女。
上海是全国最早进入老龄化的城市之一。至2019年底,全市户籍人口中60岁及以上占比为35%,预计到“十四五”期末的2025年,上海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将增加到40%,超过全国同期的20%。
2018年起,上海全面试点长期护理保险制度(以下简称“长护险”)。2020年9月的信息显示,上海有50万失能老人获得长护险待遇。徐小念和同事们,正是长护险制度下,专门提供居家照护的养老护理员。数年来,她们成了众多失能老人的钟点“儿女”,日日陪伴,甚至送老人走完最后一程。
钟点“儿女”
每天,徐小念上门服务时,门总是虚掩着——老人已习惯留好门等她。
“他们总是盼着我来。”徐小念说。
老来难,徐小念体会深切。比如,对不少“80后”老人来说,洗澡已成难事。脱不下衣服,系不上扣子,跨不进浴缸,这都是常见的情况。徐小念服务的一位87岁的“男老人”,每天都等着她到家帮忙洗澡。老人患有帕金森病,四肢日渐僵直,行走不便,就算架着助行器,仍需两人搀扶。
刚开始,老人还有些抗拒,不好意思。徐小念做他的思想工作,说护理员服务不分男女,你就把我当孙女。“我每天都叫他爷爷,他就慢慢接受了,把我当亲人。”徐小念说。
现在每天下午,老人都等着徐小念上门。洗好澡,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吃晚饭了。
“男老人”、“女老人”,是护理员对老人们特有的称呼。这些老人都参保了“长护险”。按照上海市政府2017年底印发的《上海市长期护理保险试点办法》(以下简称“办法”),60周岁及以上,参加了上海市职工医保或居民医保的老人可以参加长护险,且需进行申请,定点机构会对老人的自理能力、疾病状况综合评估,确定不同的照护等级。
两年多前,郭咏梅(化名)在报纸上看到长护险的宣传,就向街道提交了申请。那时,她刚做过乳腺癌手术,一侧乳腺切除。评估下来,郭咏梅的照护等级为四级,可享受社区居家照护,每周护理员会上门服务5次,每次1小时。
按照“办法”规定,评估等级为二至六级的参保人员,均可享受社区居家照护,只是上门频次不同,从每周3次到7次不等,每次均为1小时。
徐小念帮郭咏梅修量血压,这是每日入户服务的“必修课”。
徐小念就是那时走近郭咏梅家中的。照顾郭阿姨一年多后,徐小念发现郭阿姨总喊腹痛,就提醒她及时看病,不想又查出了肾病。住院治疗后,郭咏梅还需每天在家做腹透,她的腰上总是搀着一圈腹透的管子,腹透要输的药水,在卧室里囤了几箱。
去年7月,郭咏梅提交了新的申请,评估等级随之提升为6级,现在徐小念每天都会上门照顾郭阿姨。
徐小念说,郭阿姨最爱说谢谢,相处两年多了,每次上门,郭阿姨还是不断地对她说谢谢。郭咏梅有自己的“不好意思”,她卧床时间长,内裤容易沾到小便,徐小念总是帮她及时洗好、晒好。郭咏梅觉得“让小徐做得脏了一点”,总不住地道谢。
每当这时,徐小念反倒要笑着“安慰”,“没关系的,阿姨,真的没关系。你就把我当你的孩子”。
上门“姐妹”
徐小念所在的公司叫福寿康(上海)医疗养老服务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“福寿康”)。该公司介绍,在上海,公司有4000多名像徐小念这样的一线护理员,平均每名护理员能覆盖约8位老人,总服务人数约4万人。
2020年9月的信息显示,上海有50万失能老人获得长护险待遇。上述“办法”规定,长护险的服务形式有三种,即社区居家照护、养老机构照护、住院医疗护理。福寿康公司一线护理员提供的上门服务,即属于社区居家照护。像福寿康这样提供照护服务的公司还有多家。
按照“办法”规定,参保老人的社区居家照护服务费用,长护险基金的支付水平为90%。
采访中,参保老人吴奶奶(化名)的女儿郭英(化名)给记者算了一笔账。其母每月(按31天算)的护理费用为2015元,长护险支付90%后,自己每月只用支付201.5元。
吴奶奶的评估等级是六级,福寿康的护理员曾宪丽每天都会上门。曾宪丽照顾吴奶奶已有两年多了,她和郭英姐妹相称。
郭英今年67岁,她的母亲93岁。为了夜里也能照看母亲,郭英放弃了固定的床铺,每晚,她会在母亲脚下支起折叠床,好寸步不离——母亲患有阿尔兹海默病,有时夜里醒来,会直径往大门外走。
阿尔茨海默症(AD),俗称老年痴呆症,是一种发病进程缓慢的神经退行性疾病。随着中国老龄化趋势,阿尔兹海默病的发病率也不断增长。根据《中国阿尔兹海默病一级预防指南》,中国65岁以上人群中阿尔兹海默病的患病率约在3%到4%之间,2020年中国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约有900万,2050年将达到2100万。
患病后,母亲的睡眠日夜颠倒,还容易脾气暴躁。郭英忙于安抚母亲时,经常会顾不上做饭。“曾阿姨要是不来,我和我妈都吃不上饭。”郭英觉得,曾宪丽的到来,让她终于能喘口气。
以前,每次拉母亲起床,郭英都扯得腰疼。曾宪丽来了之后,才教会她怎么用力。过去,郭英也不太会给母亲洗澡,总是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,母亲还会蛰眼睛,闹情绪。曾宪丽来了之后,才教会她怎么冲水,怎么垫毛巾。
“我们要是搬家,我要带你走的。”一次洗澡时,吴奶奶突然对曾宪丽说。曾宪丽当时很惊喜,她把这话一直记在心里,当做奖章一般。患病后,吴奶奶的记忆褪色,开始管女儿叫妈妈,可她记住了曾阿姨,知道她们是“好朋友”。
曾宪丽带吴奶奶做手指操,锻炼肢体反应。
对于母亲的病情,郭英一度无法接受。她时常问曾宪丽,别的老人有没有这种情况?郭英还广泛地询问同事、朋友、邻居,希望得到解答。可当女儿真的把阿尔兹海默病的文章链接发来,郭英却很难消化。
“我不服气。”郭英说。起初,母亲被刚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时,郭英不相信,她又换了一家医院,没想到还是同样的答案。
“我照顾我妈十几年,我们天天在一起,我根本就没意识到她老了。”郭英和母亲都爱美,母亲80多岁时,郭英还会帮她烫好头发,戴好帽子和丝巾,在公园里、花影下照相,母女二人时常出游。可渐渐地,母亲开始对不齐扣子,开始忘记当天发生的事,开始夜间不睡,郭英才不得不求医,并接受诊断。
这样的消化经历了两年多,曾宪丽也陪伴了她两年多,安慰了她两年多。
老龄社会
“老人都是在走下坡路,方方面面都能看得出来。”从业3年多来,曾宪丽照顾过20多位老人,绝大部分是长期陪伴,其中4名老人已经去世。
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封进曾在《“十四五”时期人口老龄化特征及政策应对》一文中写道,现有调查数据[中国健康与养老调查(CHARLS)]表明,日常行为能力有障碍的老人占比在60-64、65-74和75岁及以上年龄组分别约为5%、10%和20%,他们的认知得分在75岁之后有比较大的下降,这三个年龄段的得分分别为8.3、8和6.9(认知能力包括日期认知,画图,计算三个部分,每部分五道题,答对一题得一分,最高分为15分)。
老龄化趋势下,需要照护的高龄老人群体日益庞大。
封进在上文中写道,上海是全国最早进入老龄化的城市之一,至2019年底,全市户籍人口中60岁及以上占比为35%,预计到“十四五”期末的2025年,上海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将增加到40%,超过全国同期的20%。
就全国情况而言,相关数字更为庞大。据人民网报道,民政部2020年10月数据显示,“十四五”期间,我国老年人口将突破3亿,将从轻度老龄化迈入中度老龄化。
对此,郭英有着自己的担忧。“我们这一代也就算了,我妈还生了我们三个。可我女儿是独生女,等她结婚了,如果两边老人都健康长寿,他们夫妻两人要照顾8个老人。如果再有2个孩子,那两个小年轻要对10个人。这一代累不累?”
亲人外,专业养老护理员缺口明显。据新华社2019年11月报道,据民政部、国家卫健委等部门统计,我国有4000万失能半失能老年人,而养老护理从业人员仅有30万名。
福寿康公司介绍,护理员短缺的情况,在小城市更为明显,上海相对较好。就年龄梯队而言,三年前,公司在上海的护理员基本在50岁以上,但是目前,40岁以下的年轻人占比已接近10%。
徐小念就是一位“80后”护理员。刚入行培训时,她心理也有过抵触——伺候人的活会不会被人看不起。可真的开始工作后,老人们对她的信任和依赖,让她找到自己价值。“看到他们的笑容,我就蛮开心。老人们最爱讲年轻时候的故事。”
2年多来,徐小念看过很多老人的青春,老照片、纪念册、全家福……那时,他们是地下党、是志愿军、是科学家、是工人、是年轻的母亲。那种光荣而自豪的感觉,不曾褪色。
“有时候,老人不光需要生理上的照顾,更想找个人说说话,让我们记住他。”徐小念说。